在河南省的一個小縣城里,一條東西向的街上,密集地簇擁著幾十家藥店。2022年末,又新開了一家。
張斌(化名)是這家新藥店的老板。若不是謀生,張斌也不至于非要在“飽和的市場里搶生意”。開藥店前,張斌是當地一家醫藥代理公司里的業務員。以往,這些代理商因為熟悉當地的人脈和關系,他們幫助藥廠打通當地的進院通道。
(資料圖)
而今,在政策變化和時代變遷下,外來的大藥廠紛紛不再雇用代理商,代理商公司業務緊縮、公司合并,甚至倒閉、撤退。
曾經風頭無兩、遍地是金的藥械代理行業,已成昨日黃花。
張斌也只好被迫轉型,另謀生路,開起了藥店。而他,是無數代理商們被迫轉型的一個切面。
2018年,“兩票制”橫空出世——要求藥品從廠家到流通企業只開一次發票,再從流通企業到醫療機構也只能開一次發票,多級代理商作為藥品銷售的中間環節,被視作藥械價格居高不下的元兇,被政策驅逐出局。
這第一次敲打已是大傷元氣,隨之而來的“集采”則是一次致命打擊。
近60%~90%的砍價,導致從廠家到代理商,利潤近乎腰斬。層層被拖欠的回款,最終成為壓死代理商的最后一根稻草,大批代理商不得不自謀生路,要么退出、要么轉行,只剩下一小批繼續堅守。
一邊是生意,一邊是民生,藥械代理商這個特殊的“掮客行業”沒能逃出那個宿命般的魔咒——“一放就亂,一管就死”。這個曾經疏于監管,甚至有些暴利的行業,到了不得不審視價值和尋找生路的時刻。
集采后,藥械代理商們大撤退
“集采以后,好多縣級藥品代理商幾乎快失業了。”
中部某省,一家藥廠負責對接代理商的工作人員劉輝(化名)發現,隨著藥品集采政策的落地,相當一部分縣級藥品代理商們幾乎被驅逐出了醫藥市場。
不做集采產品的代理商們,手上擁有的幾乎都不是大品種藥物。他們一般只能觸達當地的一兩家縣醫院或鄉鎮衛生院,每月掙個糊口的幾千塊錢。如果某個代理商運氣好,一個月掙了上萬元,那幾乎是在一片頹勢中最讓人眼熱的存在。
至于集采產品,幾乎輪不到縣級代理商們來分羹。
集采產品本身利潤率偏低,加之沒有銷售壓力,藥廠們并不想與很多人共享這份利潤。為了節省費用,藥廠們甚至在一個省里只安排一、兩名省級代理。有時候,根據實際的市場銷售情況,省代會再招攬地市級代理與醫院聯系,然后整個鏈條戛然而止,不會再有下沉到縣級代理的進一步舉措。
集采鐵幕下,藥品與醫療器械同氣連枝。如今,一些醫療器械代理商們的日子同樣煎熬。
高值耗材集采自2020年的冠脈支架開始,萬眾矚目的集采卻帶來了一聲平地驚雷。原本均價1.3萬的支架被“砍”到700元左右的“白菜價”,平均降價93%,代理商們的利潤空間被無限壓縮。
就像大雨傾盆前的蟻巢,代理商們像螞蟻一樣陸續撤離這個行業。而那些沒有撤退的代理商們,有的是在等回款,有的則是在觀望等待其他機會。但即便是這樣,裁員也成了那一小撮堅守者們心照不宣的“節流”之道。
要繼續堅持嗎?如今的利潤只剩下2~3個點,在沒有大量醫院資源的情況下,小代理商們連糊口都困難,更養不起那么多員工。一位從業者無奈的打趣說,上街賣面條可能都比干這個掙得多。
冠脈支架代理商們的大撤退開始了——不少代理商甚至徹底離開了醫療行業,轉去做投資甚至房地產。
一位冠脈支架生產廠家的市場負責人透露,2020年集采以后,大量代理商不再繼續合作,不管是縣域還是城市的代理商,都退潮般地離開了這個行業。
另一方面,老代理商撤退留下的市場空白,需要新的代理商接盤。廠家們無奈地發現,新代理商越來越難找——而且這些新合作者們,無論能力還是資質,都遠不及這些已經退場的老玩家們。即便如此,廠家們也不得不接受這種現實。
在醫療器械行業從業者看來,集采下的冠脈支架和骨科耗材像一對難兄難弟,集采重創的也是這兩個領域的代理商們。
“很多骨科耗材代理商下面的業務經理都被裁掉了,因為實在養不起。”一位骨科耗材生產廠家的工作人員告訴八點健聞,對于廠家而言,代理商群體發揮的核心功能有兩個——墊資和給予醫生灰色收入。
集采之后,集采產品次月便能回款;而在如此之微薄的利潤空間面前,曾經灰色收入自然也灰飛煙滅。這樣一來,代理商群體對廠家的核心價值沒有了,部分廠家自然也不再愿意積極與代理商群體合作。
骨科耗材的復雜之處還在于,向醫院供應一套耗材,最終用在患者身上的可能只有其中的一個,醫院會將剩下的這些不匹配的型號退給代理商,而代理商則會再退給廠家。
這意味著,骨科耗材的物流是雙向的,資金流動是雙向的,對應的物流成本也是雙倍的。所以,集采以后,僅這部分物流成本就讓代理商們頭疼不已。
當生存空間被高度擠壓,相比苦苦地堅守,撤退反而是個更有誘惑力的選擇。
各奔東西——代理商眾生相
最近,一家生產手術室設備的企業區域經理袁野(化名)發現,很多原本做耗材的代理商,紛紛想轉來做設備代理,主動向他遞來了“橄欖枝”。
但袁野很少應允,因為設備和耗材是兩條完全不同的銷售路徑,他擔心這些“半路出家”的代理商無法勝任。
“耗材雖然整體量大,但由于單個售價低,代理更多需要和采購部門、手術醫生搞好關系。但像我們這種手術室設備,一臺售價在幾百萬元,醫院想要采購這種大型設備,必須要通過醫院的運營管理委員會等上層會議,進院更看重代理的上層資源。”袁野表示。
集采抽干了原本充盈于藥械流通各層級內的利潤“水分”,給行業帶來了巨變。對代理商而言,除了轉行退出之外,就是變中求生,沒有別的路可走。
然而,在藥械代理行業,不同的公關對象,不同路徑的打通,往往有著隔行如隔山般的天塹。
“整個代理行業的利潤都毫無疑問在下降,有的產品線甚至利潤腰斬,這種情況下,大家的心態也漸漸放平和了,不再和以前一樣只管‘往前沖’,做一個品種就一定要賺到多少錢。”某業內人士說,“有產品,把隊伍穩住,渡過難關,是現在的行業共識。”
不過,由于院外市場的存在,藥品代理始終比器械耗材代理多了一條退路。
他們進一步可賣創新藥、可代替中選品種等非集采產品,或者徹底放棄醫院市場,深耕藥店與第三終端;退一步可賣集采產品,不用再那么費力地打通進院環節,相比過去,幾乎是“坐等收錢”。
只是,沒有哪一條路是好走的。對集采產品而言,廠家想要節省成本,無力再應對過于細分的代理商市場;單個產品毛利降低的情況下,代理商想要提高收入,只有補充更多品種。上游下游一拍即合,行業整合成為大勢所趨。
大魚吃小魚,小魚吃蝦米,整合的過程中,實力弱、規模小的代理商公司必然會被強者快速“吸收”,甚至還會主動“抱大腿”。
據行業人士觀察,最近全國范圍內涌現出一批專做集采產品的代理商團隊,“團隊很快就組建成型”,集中于一個省或者一個大區,主要保證集采產品在醫院的銷量,并不用花費太多費用與客情精力。
也有自身專業實力強、醫院關系硬的藥品代理商,不屑于“小打小鬧”的集采產品,將眼光瞄準于創新腫瘤藥等高值藥品。雖然難度大,但如果做成了,仍舊可以獲得高收益。
還有一類代理商,選擇轉型為“兩條腿走路”——集采品種也做,非集采品種也做。
“優先做集采品種,保底賺一點,再根據自己剩余的精力,選擇1~2個非集采的品類去推。”一位熟悉縣域醫藥行業的專家說,“但更換銷售品種總歸不是件易事,之前打通的科室關系可能就全部作廢,要從頭再來。”
有些代理商不止步于本行業,而是依靠此前對某些產品領域的知識積累,轉行做起了買賣藥品批準文號的生意,一時間也做得風生水起。
2016年,MAH制度(藥品上市許可持有人制度)推行,藥品上市批文可自由買賣,加上近兩年企業產品剛生產出來就被集采,且產品生命力較短,“不像之前一個產品,可以夠一個企業吃好幾年”,這樣迫使企業尋找更多產品,批文買賣也變得異常火爆。
“也有很多代理商新成立持有人公司后,前來買批文。”長期從事批文交易的陳吉祥表示,在此基礎上,原有團隊的生產負責人、質量負責人、藥物警戒負責人,都不能與原團隊共用。
然而,處于新風口的批文交易,或許也就這兩三年的生命周期,之后是否再次轉行,代理商們并不不清楚。
代理商們都在尋找著新出路。
“有的拿著資本入局、收購企業,有的進行批文買賣,有的則往耗材領域轉,但有些還在繼續做醫藥代理,主要關注老藥新做產品和中成藥。”風云藥談創始人張廷杰說,比如,一些創新型企業,老藥企的研發人員出來與代理商一起組建公司,開始創業。
“但轉型成功的少。”他補充道。
一朝“雞毛飛上天”,“掮客時代”的30年
剛過去不久的青島藥交會,參會回來的企業人士,依舊在朋友圈發布信息,尋找可能合作的代理商,有些藥企甚至需要要找幾十家代理商合作。
參加過多屆藥交會的張廷杰發現,今年藥交會現場代理商依舊很多,差別是代理商可做的產品越來越少。之前大家找高毛利、好上量的產品,而現在不少產品都集采了,代理商們只能將注意力轉向老藥新做的產品和中成藥上。
談及代理商群體的發跡史,張廷杰問,“看過《雞毛飛上天》嗎?”
電視劇《雞毛飛上天》展示了義烏人的發跡史。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,小商販拿著撥浪鼓走街串巷,以紅糖、草紙等低廉物品,換取居民家中的雞毛等廢品獲取微利。當時,用“雞毛換糖”的人也被稱為“敲糖幫”。
后來,哪里有需求,哪個商品好賣,他們就賣什么產品。發展過程中,也曾出現被利益誘導下的“假冒偽劣”與行業亂象,如今的義烏也從當時那個小村莊,一路發展程現在的全球小商品批發地。
代理商群體也是如此。
計劃經濟時期,藥品屬于配給制。當時藥廠不能直接向醫院賣藥,必須經過“一二三級”藥材站層層劃撥,但后期因為行政化經營模式導致分銷效率低,藥材站虧損嚴重、難以生存。
“90年代,國企改制,醫院的醫生、藥材采購站人員發現藥品在流通中存在較高差價,一幫人便想從中賺錢。”廣州等地便出現了以盈利為導向的藥品經營承包制。
藥學專業出身的廣西合利康醫藥創始人王輝,97年畢業就被分配到制藥廠做銷售人員。他回憶,當時,每個廠家在每個省都建了辦事處,王輝也因此被派駐到廣西做省區經理。
王輝回憶,當時計劃經濟體制,各地醫藥流通企業都以地方醫藥站、藥材站為主。柳州醫藥也是以二級站為基礎,逐步改制,一路打造自己的“商業帝國”,且“雪球越滾越大”,將行業往集約化方向發展的勢頭,展現得淋漓盡致。
柳州醫藥并非個例,一心堂老板阮鴻獻、九州通老板劉寶林也有都一段曾經相似的創業發家經歷。
改革開放后,西安楊森、中美史克、無錫華瑞等合資企業在中國的藥廠也開始量產,中國藥品市場逐漸從供不應求走向供過于求。
1990年~2000年,跨國藥企紛紛入華,在中國投資建廠。
“一些外企的產品,國內企業可以仿制,最早發現商機的代理商在跨國藥企進入中國后也可以推廣學術,那時候沒有‘兩票制’,底價開票,代理商哪個產品賺錢,哪個產品空間好就做哪個。”張廷杰回憶。
代理商和醫生當時甚至能分到藥品費用的40%~50%,相比醫藥代表,代理商是一批更大程度發家致富的人。“當時一個代理商公司,年入過億。”有人說,“目前有些是主動撤退,錢不好賺的同時,早期的一批人其實也實現了財富自由。”
無論是投資還是投機,對于當時藥品供過于求的市場,藥企想要把產品快速打進醫院這“最后一公里”,就必須找到代理商。
直到2018年,國家醫保局推出“4+7”試點帶量采購方案,藥品領域開始“帶量采購、以價換量”、“保證回款,降低交易成本”。目前,藥品領域第八批國采已落地,333個品種已納入國采,第九批將繼續推進。
對于藥企來說,被集采的產品,已不需代理商幫忙開拓市場,“找企業配送到醫院等終端就好”。
今年3月,第八批集采開標現場,國藥、上藥、華潤等“國字號”醫藥商業同在現場,甚至“企業整個條線的人都來了”,目標正是搶占集采產品配送權。
有企業人士表示,“如今代理商在醫院開戶難,代理集采產品,雖毛利不高,但有利于開拓醫院市場,給日后代理的產品開路。”
作為將社會關系變現為經濟利益的特殊群體,代理商們被視為在醫藥行業里尋求機會的“寄生者”。然而從兩票制到藥械集采,光陰流轉,外部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代理商們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。
代理商撤退,買藥就不貴了?
醫藥流通環節擠水分,代理商被驅逐。代理商群體的變化,像多米諾骨牌的倒塌,影響到了整個行業的上下游。
在還能賺錢的那個年代,代理商會非常積極的往醫院配送耗材,而他們培養的手術跟臺員也和醫生配合默契。然而,集采之后,利潤攤薄,熱情迅速消退。
“一套里有5~7個支架,要多少件一起發過來,有的產品就不會補貨。”東北某三甲心內醫生表示,讓代理商補貨,對方稱支架價格太低,有些公司不投入了,他們也雇不起那么多人。
“結果現在,很多支架的使用都是不同品牌的混搭。”
有骨科器械企業稱,關節集采執行近一年,“很多經銷商不愿意給我們開臺,稱做一臺賠一臺。所以他們往往會優先幫利潤高的耗材廠家開臺手術。”
無論是集采降低出廠價,還是一些代理商主動或被動撤退,都迫切地想解決一個問題——如何降低藥品和耗材的支出?
集采的成功之處在于,有效降低了產品的出廠價。但從總體來看,整體醫療支出仍呈現上漲趨勢。
不僅如此,醫院只要有空間,就還會有代理商的存在。一位熟悉藥品的業內專家表示,“只要集采品種、代替品種或重點品種對醫院有返利,代理商就始終有空間。”
盡管醫院不使用集采藥品會被地方醫保局通報,院內使用非集采產品的情況仍然屢見不鮮。
“擠出水分” “砍掉中間商” “砍掉不合理的利潤”……回顧近幾年的醫改政策,代理商們似乎有著某種“原罪”。
但是作為社會分工的一種,代理商的存在仍有其必要性——中國實在地大物博,醫院龐雜,有意愿和能力直接對接終端醫院的企業只是少數。
如今,商業環節回歸理性,代理商們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,找到自己在整個體系中存在的價值以及不可替代性。
這條新路,王輝也在找。在他看來,比如,創新藥如何盡快推廣普及,盡快導入臨床。新研發出來的藥品,前期需要巨大的專業團隊去推廣,這單靠生產企業遠遠不夠,必須借助當地專業的代理商團隊。“對于當地代理商來說,誰的推廣團隊更加專業,誰占領的市場份額也就更加大。” 王輝說。
有了目標,王輝開始放棄過去的“唯底價”的代理選品模式,從以前比誰走得更快,改變成現在誰走得更穩、更遠。他堅持認為,畢竟集采、國談等政策后,行業進入了馬拉松時代,拼的再不是速度,而是耐力。
“也許,雞毛還是能飛上天。”不斷追逐產品的代理商們,在堅守中尋找下一個“風口”。
羅春昊、田 為、嚴雨程丨撰稿
嚴雨程、李 琳丨責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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